坐在雙層巴士上層右邊首排前座，一幅正經駕駛模樣，雙手裝扮扭著軚盤，口中發出隆隆的引擎聲，是很多香港人假扮巴士司機的孩童美好回憶。對於40多歲的移英港人凌茂思 (Stanley Ling) 來說，他再不需沉醉在回憶中，兒時夢想成為了今天在英國工作的現實。一份當年不敢在小學作文時表白志願的職業，引證了自己不是一條港人眼中的“鹹魚”，完美示範了人到中年來到陌生英倫追求達到的理想。
自設“英倫西北風鍋鈴鈍巴士佬”臉書專頁 分享辛酸苦樂
巴士司機 – 一份平平無奇的駕駛職業，對這兩年多來很多透過BNO 5+1簽證移居英國的香港人來說，也是賺取穩定收入可以養家糊口的鐵飯碗。不過，對很多原來從事白領文職專業與任職管理層的中年男性港人來說，要衝破心理關口，要被人稱呼為略有貶意的“巴士佬”，這一下子的衝擊也是需要時間適應的。
原在香港社福機構任職中層管理人員的移英港人凌茂思 (Stanley Ling) 卻毫不介意這港人慣用的俗語，更在臉書上自設“英倫西北風鍋鈴鈍巴士佬”( 註釋：鍋鈴鈍 是Warrington 地區名字的粵語譯音)專頁，介紹了他移英後任職巴士司機兩年多來甜酸苦辣。記者偶然在網上發現這個專頁並且冒昧邀請訪問，想不到他原來早在香港時已經慣對傳媒，欣然答應網上暢談感受。
英國智庫最新研究發現 47%移英在職港人出現職業“錯配”
由獨立智庫《British Future》進行，並由下屬組織 - 歡迎香港人委員會 (Welcoming Committee for Hong Kongers) 最新於上月發表的研究報告(From HK to UK: Hongkongers and their new lives in Britain) (從香港到英國：香港人及他們在英國的新生活) 發現，超過二千名受訪移英港人中，有47% 目前受聘的港人表示，他們的工作與過往在香港的職業技能和經驗根本完全不匹配，或只有少許匹配。
這份研究報告並發現移民英國的港人遇到的一些困難，包括對使用英語交談缺乏信心、香港學歷未得到認可，以及缺乏職業建議和支援。這些困難都阻礙了移英港人充份發揮原有工作潛力，無法為英國經濟做出應有的貢獻。
凌茂思坦承專業資格未獲承認 阻礙他重拾社工志向
套用上述調查的邏輯思維，凌茂思肯定是職業“錯配”的當中一員。他在接受美國之音訪問時，首先坦承上述調查報告中所指的障礙對他而言確實存在，縱然他的社工界朋友也在來到英國後重新考核專業社工牌照，註冊成為英國的社會工作者，但礙於現實他還是有所卻步。
凌茂思說：“但當我再細心去想，其實正如你所說，可能語言障礙與文化差異，是我正在面對的最大困難。即使可能你的英文(水平)在香港很好，可能來到(英國)，有些好特別的Jargon(行內話語)，或者很特別的彥語，可能你不是local (本地人)，你可能真的不懂，這一點使我有少少卻步。”
如同大部份急於尋找臨時工作的移英港人一樣，他於2021年年中與妻兒抵達英國後，便先從事基層的倉務員工作，原希望可以增加英語溝通技巧，但工作了3個月後事與願違，鮮有機會。
徘徊失落與懊惱之際，一天他在所住區域的官方政府網站尋找社工助理職位之際，突然在相關職位空缺下，刊登了另一則招聘廣告 - “巴士司機”。凌茂思細閱招聘細則，赫然發現除了提供培訓與安排考核資格外，其薪酬福利待遇竟然與上一則的社工助理職位相約。回想起兒時假扮巴士司機的夢想，自己多年來在香港也是一個“巴士迷”，在太太的理解、鼓勵與支持下，便把握這機會正式申請這職位空缺。
“小時候不讀書 長大便要從事運輸”香港社會觀念 將巴士司機定型
在香港原任社福界中層管理人員，現在卻成為藍領的“巴士大叔”，可有感到屈就？凌茂思在其臉書中也貼地的寫出了香港功利社會下對巴士司機的刻板形象 – 就是家長經常對兒童說的警告說話：“小時候不讀書，長大了便要從事運輸”。凌茂思承認，這社會風氣未必是要看不起巴士司機，但這個行業肯定不會是香港這個急功近利社會所欣賞敬重的。
凌茂思說：“為何我還小在香港時，不去追逐我要做巴士司機的夢想？大家回想自己讀書年代，總會寫過一篇作文叫做‘我的志願’。如果你寫我的志願(是巴士司機)，我敢保證只有兩個下場：一就是讓同學取笑；二便是讓老師取笑。通常同學們可能都會寫做醫生、律師、會計師、建築師，即是一些所謂的專業人士。那會有人寫說想做清道夫？不會有人說想做地鐵司機(車長)，應該去做飛機師（飛機駕駛員），不應該做巴士司機，我想是整個社會風氣，使我們要塑造一個中產或者更高階層的人士。 ”
曾有會考9A狀元轉行駕駛巴士 傳媒形容為放下身段
巴士司機行業是否學業失敗者才應從事這一疑問，或許在傳媒多年前一窩風報導一名高材生的奇人事跡，可以從中找到答案。一名曾經在香港公開考試會考中考獲9A成績的Gary，於2013年毅然放棄會計諮詢公司經理一職，穿上制服、手執軚盤，成為巴士司機。當年香港傳媒更將他成為藍領的經歷，形容為“褪變”，堪有下降身段的味道。據悉，這位車長在數年後已被公司調回行政工作，負責規劃巴士路線等事宜。
香港功利社會那種對藍白領工種的清晰分界，多年來也無可避免地直根於凌茂思的思想中。直到他來到英國後，他深深體會到英國人對待職業上的分野，其實在態度上並不很大。他笑言，即使在英國國民保健署(National Health Service)體系內任職較低一級的醫生，其薪酬可能與巴士司機相差不遠；有時候藍領的薪酬甚至還高於白領。這種體會也衝破了這位社工原有的思想框框。
凌茂思說：“再加上我想這裡(英國的)人生活節奏比較慢，與比較relax(優閒)，講求work life balance(生活工作平衡)。所以，我覺得真的使我自己在這兩年大開眼界，他們很 appreciate (欣賞)做一些不同工種的人，很appreciate(欣賞)，就even(甚至)一個做收垃圾的清潔工，也很appreciate(欣賞)他們。這種現象使我自己有很大的體會，在香港不是這樣的。”
認同影星周星馳戲中道理 做人沒有夢想 與鹹魚沒有分別
“敬業樂業”也並非每一個香港人能做到，能找到自己喜歡的工作，更不是必然的。這位昔日服務香港社福界的移英港人非常認同香港演員周星馳於電影《少林足球》中的一句經典對白 – “做人如果沒夢想，跟鹹魚有甚麼分別？”。凌茂思認為，仍在香港時受制於現實環境所限，未能隨便任性追夢；但移英後有相對寬鬆的條件與環境，為何不去嘗試完成夢想？
凌茂思說：“我認同，我很認同的，就算even(甚至)我以前在香港，我覺得人沒有夢想與一條鹹魚有甚麼分別，但那個夢想真的可以實現？真的如你所說，很受制外在環境影響，有時是被迫去，或者將那夢想暫時放下，(先)追求或滿足了現時情況，解決了現時的問題。我想香港人做事很特別，香港人普遍都有一種性格，就是task oriented (解決問題為目標)，很實用實務主義者，解決了當前問題先，餘下事我們遲一些才做，目前的事就是要生活。香港生活很令人喘氣，很急速，如果你真的在當下，除非你有很大勇氣，很大能耐，你才可以先去追求你的夢想，如果不是的話，你也很難做下去。”
巴士車款落後沒有空調 培訓導師強調安全至上
當然夢想與現實從來都存在一段距離，這位新入職的移英港人巴士司機其後便開始嘗盡駕駛英國巴士的百態。怎麼巴士上沒有空調？怎麼差不多每位乘客在踏上巴士後都要跟他說一些暄寒問暖，會在香港被乘客認為的“廢話”呢？用港式粵語來說，這些事情就是“阻著地球轉”。怎麼乘客上車不是“拍卡”（使用電子車票）付錢，還要找零錢給他們這麼“落後”呢？這一切最初對這位新手巴士司機來說，都是百思不解的事情。後來他稍有領悟，從培訓課程中聽到了導師強調駕駛安全至上的原則，從中與香港的情況對比，他認為英國相對上是一個有較好文化、有素質的社會。
凌茂思說：“我認同，香港不會，香港，我想在香港駕駛巴士那位司機都不會與你說聲早晨。這裡會說聲您早；下車時，香港乘客也不會與你(司機)說Thank you(謝謝)，這裡乘客會與你說聲Thank you(謝謝)。是否很多廢話呢？其實我又覺得他們只不過，很多人說英國人虛偽；但是，其實他(們)只不過是，當是一種greeting(歡迎)的說話，是一種普通時見到別人就會說的話。”
老婆婆放下一塊巧克力 盡嘗人間溫暖
更使他感到窩心的是，有一次一位老婆婆坐在他駕駛的巴士上，放下一塊巧克力，讓他充飢。事緣今年二月份某一個工作天，他所服務的城鎮交通癱瘓，上班當值在等待橋樑重開時實在難忍肚餓，忍不住在口袋裡拿取麵包在司機位進食，同時間卻被車上乘客發現，當返回到達總站時，一位老婆婆在下車時放了一排巧克力在收錢小盤，還對他說下次肚餓時可以吃掉它。這一個窩心的小動作，使凌茂思實在感到人間有情，充滿暖意。
凌茂思說：“有時真的會有，特別有些(乘)客給你零食，你是會有窩心的感覺，真的窩心感覺。…… 但我想他們都care(關心)那個巴士司機。通常給予食物的，都屬於老友記（指慣常的乘客），可能都是每天都乘搭那班車，每天都在那時段出門，都是恆常地在那段時間出門外出買菜，買菜也買點零食回家，他可能願意與人分享。我問，我想香港會否(有相同經歷)？我想香港也會有這些人的！不過沒有如這裡(英國)這麼多。是的！或許他們不會這樣(普遍地窩心)對待巴士司機的？”
更可能使到香港乘客感到匪夷所思的，更是巴士司機在駕駛途中若有需要，是可以到酒吧借洗手間使用。他解釋，英國人流行飲酒作樂文化，酒吧較多，因此巴士司機在緊急情況下，不用完成整個駕駛行程，在中途借洗手間使用，公司與乘客也會諒解的。
儘管沒有在香港的相關工作經驗，但凌茂思卻指出正在香港行駛的巴士，論外形、款式與性能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他偶有發現，在香港被淘汰的巴士，會在英倫重見天日。他在臉書上寫到，“有部份巴士由香港退役就運返英國祖家繼續服役，今天我便看到了一輛曾經在香港中華電力公司負責員工接送的‘利蘭奧林比安’型號12米空調巴士，在2011年退役後，輾轉運返英國後繼續生命，繼續做校巴旅遊巴。”
網上容易搜尋香港巴士負面報導 2018年奪命車禍造成19 人死
相對於凌茂思的窩心經歷，記者近年在網上看到有關香港的巴士新聞卻是較為負面的。隨便在YouTube 上搜尋視頻，不難發現網媒Channel C 上載有乘客因付錢不足與司機發生摩擦；有關愛座被佔用而乘客發生口角；有巴士惡司機因遲到到站被乘客大叔瘋狂用粗言穢語咒罵。
2018年香港新界大埔公路發生奪命車禍，一輛屬於九龍巴士公司（KMB）的巴士因超速翻側，造成19 人死亡，67人受傷。肇事車長在高等法院承認19項誤殺罪，和19項危險駕駛引致他人身體受嚴重傷害罪，合共38罪，被判入獄14年。法官指，被告似是因遭乘客指罵而報復，直斥被告不應受此影響其駕駛態度。
究竟擁有美輪美奐新款的巴士車廂重要，還是駕駛的司機心理素質與一個和諧的乘搭環境重要呢？凌茂思回答說兩者皆重要。他說，不會認為英國的乘客素質特別好，他也曾處理過乘客不肯讓座的經驗，最重要的是各方都要懂得互相體諒。
英國巴士工會擁有實權 資方更改行車更表需要咨詢工會
提到英國近年席捲全國的各種罷工工潮無日無之，醫護人員、教師及其他行業相繼罷工。香港親北京的媒體更加樂此不疲，嘲笑移英港人受盡苦難。不過作為工會會員的他，卻對記者說英國對工人權益的重視使他眼界大開。他說，相對他來英國前在香港社福界所感受到的工人權益，英國的工會力量實在無可相比。凌茂思舉例說，就以巴士公司需要更改行車時間表為例，資方必須要咨詢工會，再由工會咨詢會員，得到首肯，才可以實施。
凌茂思說：“但英國人覺得沒有甚麼，even(甚至)罷工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他們覺得我是否罷工，他們很多時都會體諒，其實為何會有罷工出現？就是因為通脹，最低工資又追不上通脹。基層市民生活好困苦，每一個人生活都很困苦，只不過大家爭取應有待遇應有pay(薪酬)，其實可能他日有一天可能當我罷工或到你罷工，所以大家都會有頗體諒的心，頗支持的心，如舉例說，有時在醫院門口NHS的同事罷工，那些私家車經過時，也會響銨支持他們罷工，我想大家也會覺得，他朝君體也相同。”
投身新職位兩年後，透過臉書分享與偶有長途工作時的機會，漸漸地凌茂思更認識了分佈英國各地的其他移英港人巴士司機，還自設了一個Whatsapp群組，圍爐取暖，互相幫助。他分享說，這些新相識的同路人中當然有原本在香港也是任職巴士司機的，但也包括了五湖四海各種不同背景的人，如教師以及港鐵車長等，是真正的一個大熔爐。他有所感悟地說，他們跳出了原有職業，涉獵更多不同的技能，這未必一定是職業“錯配”，正是不同原有職業背景，才會使互相交流後對英國巴士司機這新職位有一個更新穎的體會。
孤獨難耐 仍鼓勵同路移英港人 風雨有限期終會等到明天
不過，不能否認的是，窩心不是常有，凌茂思偶有也會在網上發牢騷，直言最大的感覺是孤獨感。他三次寫下“ lonely lonely lonely (孤獨、孤獨、再孤獨)”，並說當一個人在英國駕駛巴士時，巴士上空無一客，街上沒有街燈照明，馬路上更空無一車，那份驚恐與孤獨感十分難耐。如同很多香港人熱愛熱鬧一樣，他自言不慣沉悶與寂靜，他說這趟車程雖只有30分鐘，感覺卻如3000分鐘 ！
前路未必是茫茫，凌茂思不需要承諾巴士司機會否是他餘生的終身職業，更不會否定有一天他會重回社工行業。如同眾多打不死的移英港人一樣，他今天在英國生活就是要積極面對。他說，他不會唱好巴士司機這個職業，這個工作不會是舒適的，尤其在寒冬季節，需要在早上四時起床，坐在冷冰冰的駕駛座位上。他一再對記者強調，他的角色沒有改變，他同樣是以社工的心，去服務巴士上每一位乘客。在預期未來有更多移英港人任職巴士司機下，他希望他們有充份心理準備，不要自怨自艾。
凌茂思說：“有時真的感覺到自己在這裡(英國)做甚麼呢？或那天你不斷在同一條(巴士)線上工作，你做到有點兒懷疑人生？但真的有時給予時間讓自己想，其實自己是為了甚麼而生活 ？”
最後他引用了香港歌星方皓文一首歌的歌詞鼓勵已經以及正在準備移英的香港人。他說：“假使世界不像你預期，仍然懷著一顆謙卑，來面對不安天氣。風雨總有限期，終於會等到明日。時日再變遷。不減你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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