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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A獨家專訪 - 伊力哈木: 維族生活在恐懼狀態


維族學者伊力哈木 (伊力哈木提供)
維族學者伊力哈木 (伊力哈木提供)
新疆問題和西藏問題被中國政府界定為中方的核心利益,新疆多地出現暴力事件之後,中國政府加強了在新疆的維穩力量。北京中央民族大學新疆問題學者伊力哈木最近接受美國之音記者專訪的時候,向記者講述了他所了解的新疆的真實情況,並向中央提出解決新疆問題的建議。

伊力哈木說:“新疆維吾爾族過去的十年,生活在相對恐懼的狀態。他們怕說話,擔心被逮捕。 政府提升了壓力,採取了高壓維穩的政策。我在北京也了解到一些情況。有些壓力是直接的。比如說查維吾爾族人住的酒店,或者讓房主不要把房子租給新疆人。我在微信、微博上看到了一些謠言,說新疆人在內地通過哈密瓜傳播疾病等等。”

* 官民中國*

“我一直強調,有兩個中國。一個是民間的中國,一個是官方的中國。我更看重民間的中國。我也把更多的期待寄予民間的中國。所以我重申維漢之間應保持友好,無論現在還是將來,因為我們面臨的問題是一樣的。這次我擔心的是,沒有民間媒體的介入,很多人獲取信息只能通過官方途徑。我害怕像以前一樣,會形成誤解和仇恨。我很希望通過你們和其它媒體朋友,發出我們的聲音,我們希望阻止民族之間的仇恨,維族人和漢族人不是敵人,我們是朋友。這裡面應該承擔責任的,首先是政府。”

VOA記者:天安門撞車事件之後,中國民眾所能接觸到的報導,都是通過新華社通稿,而且有些海外媒體指出,天安門廣場上的監控攝像機密布,當時撞車的現場應該有各種角度各種景別的視頻。然而,中國官方媒體至今都沒有發佈一段視頻。伊力哈木先生,您主辦的《維吾爾在線》網站能否能夠發表一些獨立的觀點,報導一些真實的情況?

伊力哈木:我們在事發當天就發出了聲音,表示沒有證據不要匆忙下定論。之後的幾天我們考慮到《維吾爾在線》網站其他人的安全,於是就由我一個人(來發聲)。幾天來,我一直在接受媒體採訪。盡量發出聲音。不過我們的人數不夠,而且也需要考慮其他人的安全。

我可以大膽猜測,政府下一步怎麼做。之前我都猜準了。 (我猜)過幾天政府可能會公佈一段視頻,有幾個維吾爾人蒙面哭泣,道歉說,'我錯了'。不過,我們很難查證這些人的身份,他們是不是演員。政府現在提供的一些證據也很難讓我們維吾爾人相信(這是一起恐怖襲擊)。其實政府如果有證據的話,應該公佈,因為對他們有利。

VOA記者:美國之音在採訪兩會時,曾經採訪了新疆代表團的討論。記得當時代表們強調了維吾爾人受到的種種優待措施,如考大學加分,不受一胎化的限制,為維族兒童提供雙語教育等等。你怎麼看待這些少數民族的優惠政策?

*雙語教育*

伊力哈木:對雙語教育,我早就表示支持,而且覺得這個政策推行得太晚了。我們維吾爾人反對的是掛羊頭賣狗肉。新疆現在實行的所謂雙語教育,是漢化教育。現在維吾爾族的教育質量在下降,名為雙語教育,但實際上不是。很多維吾爾族的孩子現在不懂維吾爾語,漢語也不懂。

關於人口優惠政策,維吾爾人的確被允許生兩胎或三胎。不過新疆的漢人也一樣,他們也可以多生。這不是對維吾爾人,而是對中國所有的少數民族。另一方面,我並不認為這是優惠政策。作為一個民族、一個自治區,(生育政策)應該是根據我們自己的情況由我們定。我們的人口基數比較小,才1000萬人口,而且80%的人在農村,很貧窮,沒有實現城市化和工業化。新疆維吾爾人也出現了人口老齡化,找不到勞動力(等問題)。很多政策對我們造成了很大傷害。現在我們的男女性別比例嚴重失衡。

*女多男少 *

不僅是研究人口問題的學者,很多人也意識到,維吾爾人女多男少,很多維吾爾女生嫁不出去。從發展的角度來看,我認為維吾爾人最不滿的是資源分配不公。高考加分,計劃生育政策等,我覺得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不是問題的本質。我們用本民族語言受教育,是我們應該享有的權利。但在新疆,這種權利在過去的10年,尤其是從2005年以來,被剝奪了。外界不知道真相,認為我們反對雙語教育,其實不然。很多維吾爾人原先是文盲,卻在主動學習漢語。


VOA記者:我曾經看到有這樣的說法:新疆地大物博,特別地下是擁有豐富的礦產資源。如果這些資源由新疆人擁有或者支配的話,新疆就是中國的科威特。你怎麼看待維吾爾人在新疆自然資源方面應該享有的權利?

伊力哈木:我想說的是,我們所說的資源不僅僅是自然資源,還有權利資源。新疆自治區黨委15個常委,只有4個是維吾爾族。他們分管的部分,一個是工會,一個是自治區民宗委,是一些最沒有權的部門。還有就是自治區主席努爾·白克力,而他的兩個助理和司機沒有一個是維吾爾人。這個區的人事、財政、土地、金融、航空、鐵路等重要部門,負責人都不是維吾爾族。

說到自然資源,新疆自然資源的開採權,被中央企業壟斷,如中石油、中石化、有色金屬公司等。另一方面,所謂的民營企業,還是以內地民營企業為主,而且這些民營企業中的很多人靠的是和權力的關係,如自己的老鄉在這里當領導等等。

對維吾爾人來說,別說發展,我們面臨的是生存問題。有些漢族學者說,維、漢面對的問題基本上是一樣的。我部分同意這種說法,因為從人權、法治、民主的角度,維漢面臨的是共同的問題。不過維吾爾族還面臨一個特別的問題,就是社會資源。我們還要面對民族歧視和宗教等問題,就像中國的天主教教會或基督教家庭教會一樣,會受到壓力。我們的壓力比家庭教會更大。因為我們和漢族主流文化,包括語言、長相、信仰等方面差別很大。我對維吾爾人說,我們面對的是兩個中國。我們和民間的中國存在的誤解,要靠加強相互的交流和理解解決問題。但是對政府,我們要共同推動改革、推動民主化,爭取人權。

*宗教信仰*

VOA記者: 能否就您的觀察和我們談談新疆維吾爾人在行使宗教信仰自由,參加宗教活動方面的情況?

伊力哈木:關於宗教自由問題,今年三月份我寫過兩篇文章,也向香港中文大學召開的國際學術會議提供了這些文章,其中有我們提供的大量案例和圖片。其實維吾爾族的宗教信仰和共產黨的無神論是矛盾的,我們受到的壓力也不是從現在開始的。新疆的維吾爾人從小也和漢人一樣,接受無神論教育。不過,我們是一個有信仰的民族。政府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對新疆的宗教管控得如此嚴厲。新疆有很多規定,如乾部、企事業職工、學生、老師、女性、大學生、兒童、包括18歲以下的年輕人等,都不能進清真寺。那我想問一問,哪些人能進清真寺?在新疆,阿拉伯語成了特殊語言,不允許開培訓班。學阿拉伯語也可能是非法的。那我想問政府,甚麼不是非法的?維吾爾人在哪裡學習自己的宗教?如果民間不允許,請政府提供足夠的伊斯蘭學院。我知道美國和英國都有。

VOA記者:天安門廣場發生的10-28事件,中國政府稱之為恐怖襲擊事件,是否折射出新疆的社會矛盾和民族矛盾有越來越尖銳的趨向?

伊力哈木:我不同意民族矛盾越來越尖銳的提法。我認為是維吾爾人和政府的矛盾越來越尖銳。不管這個事件如何定性,選擇天安門,自焚也好,用暴力的方式抗爭也好,抗議也好,首先它選在天安門,這明顯是在表現對政府的不滿。

*網站被封*

VOA記者:接下來我們想談談您創辦的維吾爾在線網站。這個網站在中國受到屏蔽嗎?可以在中國被一般網民看到嗎?

伊力哈木:我們的網站從2009年7月6日後就在中國國內被屏蔽了,現在我們把服務器挪到美國。還有很多人用Apple蘋果手機看。沒有被屏蔽時,每天在中國的瀏覽量達到了120 -150萬。但現在是每天30萬左右。我們最近幾年也開了維吾爾在線的臉書(facebook)、推特(twitter)。我覺得,現在中國的網絡長城已經失敗了,因為一些想獲取信息的網民都會翻牆,維吾爾人也是。

對漢人來說,他們在國內還有其他選擇,有很多電視、報紙在談論漢族的文化、歷史、語言、文學。而維吾爾人幾乎沒有。他們很認同《維吾爾在線》網站,因為這是唯一發出維吾爾聲音的網站。而且政府也幫助《維吾爾在線》義務宣傳。 2009年《維吾爾在線》在中央台被點名,包括對我也做了“廣告”。維吾爾人就是這樣,你越不喜歡我就越喜歡。 《維吾爾在線》的文章很快在維吾爾人之間傳播,甚至我發現,很多不認識字的老太太都知道。

*一警一戶*

VOA記者:最近我們看到有報導說,新疆最近出現了一種稱為“走訪”的現象。能否介紹一下什麼是“走訪”?是什麼人到維吾爾家庭走訪?是村幹部嗎?他們到維族家庭走訪,是否事先經過同意呢?

伊力哈木:針對這個現象,《維吾爾在線》發的文章很多。新疆有很多衝突就是因為走訪而發生的。 (如到你家走訪的人)有時就直接干涉你留的鬍鬚、頭巾,家中的宗教讀物、標誌、維吾爾人做禮拜用的地毯等等。這種走訪導致的衝突,現在看來已經成為導火索,甚至涉及一些維吾爾婦女。

古蘭經對維吾爾族來說是很神聖的。雖然我現在不是每個星期都做禮拜,但我是一個穆斯林。儘管我一年只是逢年過節去幾次清真寺,但是當有人燒毀或侮辱古蘭經的時候,我肯定會很不滿。因為這是我們的信仰,這是維吾爾民族的一部分。哪怕是不信仰伊斯蘭教的無神論主義者,如果有人侮辱宗教的話,只要他是一個有良知的人,他們也會表示不滿。

現在新疆是“一村一警,一警一戶”,這是張春賢去了之後實行的政策,也就是,一個村一個警察所,一個警察負責一個戶。走訪的人員有乾部,還有政府聘用的一些失業的人,甚至是不良青年,或拿了政府補貼的人,以及警察、特警等等。如果有人隨便闖進我家,我絕對不接受。我相信就算是大學宿舍,有人擅自闖入,也不能接受,更何況是一個家庭。其實新疆維吾爾族的不滿是多面的,如宗教、語言、文化、政策,包括城市改造,就業、幹部、護照政策,甚至對服裝的干涉等等。目前在新疆對維吾爾族的排擠和歧視是很系統的,而且是政府帶頭。現在我覺得,維吾爾族對政府不滿,在內部是沒有分歧的,而且是全面的。政府在新疆那麼多年,並沒有培養出維吾爾族的既得利益集團。這些人有,但是很少,沒有形成規模。我看到很多統治集團,會培養出自己的利益群體,但在新疆沒有做到。我覺得這一點上,新疆的政策很失敗,連這個都沒有做到。

*強迫拆遷*

VOA記者:您剛才談到了新疆的城市改造和拆遷。我們曾經看到有關喀什舊城改造和拆遷的新聞。在新疆是否也和內地一樣,有強迫拆遷和野蠻拆遷的問題?

伊力哈木:我這次去新疆的時候,有人從阿克蘇來找我,他們跟我說,那裡有一個村,變成了新區,房地產在那裡是4000-5000元一平米。一些果園,還有棉花地等都被強徵。一畝地只付給當地人2萬8, 然後他們把地賣給開發商,賣出去的時候每畝80萬。就這樣他們幾百畝、幾千畝的拆遷。當地居民當然不願意。這種矛盾在新疆很多。和內地不一樣,內地有媒體的介入,還有blogger和微博寫作者等揭發這些現象。在新疆,我們學校的學生有人揭露這種事件,結果回新疆之後,國安的人開車400多公里到家裡把他給抓了。第一天就給他戴上了手銬,還剃了光頭。幸虧我當天得到了消息,找到了在北京負責我的國保,讓他向上反映,不然我就在媒體上曝光。後來可能當地警察知道了,讓那位學生給我打電話,說他已經放出來了。

*崇高使命*

VOA記者:您今年2月2日打算去印第安納大學做訪問學者,結果在機場被攔下。當時的情況怎麼樣?

伊力哈木:其實這不是第一次不讓我出國。這麼多年來,我每年都接受不同大學的邀請。他們(國保)都是提前把我攔住。以前美國大學邀請我,他們提前將我控制在家。這次我很公開,我說,我去印第安納。朋友還給我送行,我們還舉行了聚會。結果他們用了很野蠻的方式(攔我),不讓我喝水,不讓上廁所,達十幾個小時。

我女兒目前在美國,這不是她的選擇。她本來打算訪美20天后回來。我們後來覺得她獲得自由了,不能再選擇不自由,再苦還是留下吧。

他們除了不讓我出境之外,也控制我不讓我離開北京。以前不讓我去新疆,2009年,2010年都不讓去。 2011年可以去新疆,但是跟著四個國保。 2012年去新疆跟著三個國保。他們買機票,24小時和我一起。到了新疆他們有司機,我到哪兒他們跟到哪兒。新疆的國保甚至不相信北京的國保。

2012年兩會的時候他們讓我呆在新疆,我說可以。他們不讓我寫文章,我說可以。但是到了新疆,新疆的國保又不讓我在那里呆著。這就很矛盾。新疆的國保只管新疆的維人,不顧首都的。首都的又不管新疆的。他們(新疆的國保)公開地說,'我們不想給你惹麻煩,也不想給自己惹麻煩,你回去吧'。我的哥哥、嫂子、侄女、侄兒、母親,每天都對我哭,讓我走。沒辦法,我回到北京來了。結果我孩子的上學問題推遲了一年沒解決,是今年我自己解決的。兒子比同齡人晚上了1年(小學)。他們一直到兩會結束,才還給了我落了兒子的戶口。所以,我有時候覺得,我選擇的道路,不僅讓我的人生坎坷,也影響了無辜的孩子。有時候我抱著兒子,對他說:'對不起,兒子'。他不知道,問我:'為什麼對不起'?我內心確實對母親、家人有愧疚之心。但是這是我選擇的路。一千多萬維人中能夠像我這樣敢於表達的並不多,既然我走了這麼多年,一直堅持,哪怕前面有死亡的危險,也往前走吧。

我甚至覺得我已經不屬於自己的家庭,已經屬於我的民族,屬於我的朋友,屬於中國,我的責任重大。我要推動維漢交流,避免將來轉型過程中的矛盾和悲劇。我很擔心有很多問題會演變成維漢之間的大矛盾,尤其是民主化過程中。我們要是從現在開始不做交流,(政府)聽不到我們的聲音和訴求,不知道我們在想什麼,那就就麻煩。已經發生的悲劇可能在新疆再次發生,不會發生的悲劇也可能在新疆發生。巴斯克人的經歷,也可能我們正在經歷。所以,我不僅對我的民族負責,我認為我有義務推動維漢間的理解,也有義務和漢族的朋友一起推動漢人和新疆人一起往前走。我不光是說說而已,已經準備好付出任何代價。

*獨立人格*

VOA記者:一些左派網站上有人罵一些中國獨立知識分子是美國的走狗、反華、漢奸。你怎麼看待這些抨擊?

伊力哈木:到現在為止,我那麼困難,我沒有尋求過任何國家的資金支持。我不會成為任何人的走狗,我是一個有獨立人格,能獨立思考的人,一個維吾爾知識分子。我首先負責任的是對我的民族,我的家鄉,我的國家。我不會成為任何人的走狗。

我崇尚美國的制度,我喜歡美國的學術自由,我喜歡美國的價值觀,比如人權的保護,少數主義的尊重,宗教自由,媒體自由,民主等等。但有一點,我不是美國人。我也不認為維吾爾問題靠美國就能解決,維吾爾問題最終還是靠維、漢的相互對話來解決。我跟美國的學者有交流,甚至美國的媒體,但是我不僅和美國的媒體有交流,我跟很多國家的媒體都有交流。我被邀請的第一個國家不是美國,我也沒去過美國,我去的是法國。

還有,像賀衛方教授,我很尊敬他,他也是我喜歡交流的國內知識分子。中國的獨立知識分子是中國的財富,也是世界的財富。美國需要中國理性的知識分子,就像中國也需要美國的知識分子一樣。我特別討厭這些左派,(他們)沒腦子、愚蠢,他們才是走狗,我不願意罵人,但是在這裡,如果說到狗的話,他們才是狗。

VOA記者:西藏的問題和新疆的問題有共同點,有不同點。都有民族和宗教的成分,但是藏人有自己的精神領袖達賴喇嘛,而新疆維吾爾人沒有。您算是新疆維吾爾人的精神領袖嗎?

伊力哈木:我很擔心有人把我弄成精神領袖。一千也有人問過我類似的問題,包括一些國際組織、學者、外交官等等。但這些年我一直防止出現這種傾向。我首先是一個學者,現在我更願意做一個推動維漢交流、倡議維吾爾權力的倡導者。在中國,其實維吾爾人不該怕代表維人說話。正常情況下,應該有我們的代表和團體。但中國的現實是不允許,而且這樣做是很危險的。

我不想對國際社會呼籲甚麼,我們需要中國政府要用負責任的態度,反思自己的新疆政策。不要把一些個案政治化和民族化,要講證據。我現在願意作為一個維吾爾人的民間使者與漢族交流,和漢族社會和媒體交流,和世界不同民族和國家,包括和現在的政府,分享我的研究成果和發現,我並不願意成為(精神領袖)那樣的角色(精神領袖)。

VOA記者:您現在還在中國民族大學教課嗎?你教甚麼課程?

伊力哈木:我這個學期本來安排每週2個小時的課。上學期每週10小時,教三門課。我並不是經濟學專家,但目前我是在經濟學院,教經濟學有關課程。我是一個新疆問題專家,我真正研究的領域是新疆問題,我也研究中亞問題,側重點是中亞的民族化對新疆的影響,包括中國和中亞的關係。我最近幾年關注維吾爾族權利問題,也研究在轉型過程中我們所面臨的問題、困境,以及將來的走勢。

我教的課程是新疆人口資源、環境科學發展戰略研究。這是90年代中期取得名字,當時在中國很時髦。在中國,一個學科的名字很難改。這是一個本科的開放課程,但學校限制上課的人數為20到30人。不過來聽課的學生人數經常到兩、三百人。學校有時只提供很小的教室,坐不下。我曾經教過發展經濟學,中亞政治社會經濟文化等課程。一般沒有教材, 每次我講的內容不一樣,是我自己準備的以及我的研究和專題。上節課,我放了一段視頻,講的是前蘇聯解體和東歐,以及在這個過程中的一些民族衝突和民族悲劇。我講到我們必須避免這些問題。有些學生向我要這段視頻。在課堂是比較自由的。當然政府很不喜歡。每次我上次的時候,他們都錄像。也有政府方面的人過來聽,但是我覺得無所無謂。我在上課,他們可能也在聽,或者在錄音, 但我覺得我沒有甚麼陰謀,應該很陽光地坦然面對。

VOA:你所有做的一些,其實有助於漢族和維吾爾族的相互了解,對政府如何治理新疆也提出了很多真知灼見,儘管有些意見和他們的想法和做法並不完全一致。

伊力哈木:我希望大家都好,我們維吾爾族人好,漢人好,政府也好。但現在的問題是政府不好。我們好說明政府好,我們不好說明政府不好。現在,我們維吾爾人情況不好,那政府再怎麼說,都是不好。當我們維族人情況好起來,這才是好的政府。

*民族自治*

VOA: 蘇聯解體後,一些和你們有類似宗教信仰前蘇聯加盟共和國獲得獨立,成為一個個中亞的獨立國家。中國政府多次強調絕對不能容忍新疆獨立,你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伊力哈木:從歷史上看,維吾爾人有過獨立的訴求。這對一個民族是很正常的。我研究過世界局勢,研究過中國和新疆的歷史,也研究過巴斯克人的歷史以及前蘇聯的民族問題和中亞民族問題。我覺得,對維吾爾人來說,最好的選擇是在一個民主人權有保障的聯邦式的中國里,同時享有維吾爾族的自治。這對於漢人,對中國,對維族人,都是很幸福的事情。

一個集權的,沒有民主、人權、 法治的國家,對於各個民族都是不好的,甚至是悲劇。但是,一個民主的,有公民權力,但沒有民族權力,沒有民族自治的國家,維族人也不能接受。

西班牙是民主國家,但民主不能解決巴斯克問題。我們在比利時也看到有不同的文化區,在英國也看到。所以很多自由派的學者說, 只要有民主和公民權利,然後大家都一樣了,其實不然。我們有我們的獨特性,有我們的歷史。所以我更期待的是一個民族的自治,然後在中國境內,這樣是最好的。到那個時候,中亞應該羨慕我們,而不是我們羨慕中亞。

維吾爾族是一個具有戰略資源的民族。要是中國愛這個民族,有好的制度安排,維吾爾族完全可以在中亞、西亞、和中國的全球戰略中發揮作用,就好像俄羅斯的韃靼人。維吾爾族在歷史上有過高度自治的階段,這塊土地曾經繁衍了絲綢之路。現在大家都很重視自己的權利和文化, 越是全球化越是要重視個體的文化,包括自己的特點。越是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才越是最值得珍惜的。維吾爾人也越來越重視自己的權利,越來越關注自己的現狀和未來。所以我們要一起商量,解決維、漢問題,不是以殺戮的方式,而是以和平對話的方式。和平相處多好啊。

*以史為鑑*

VOA記者: 有資料顯示,中共建政初期準備把新疆命名為新疆自治區,當時的賽福鼎向毛澤東提出,自治不應該是一塊土地的自治,要由人的自治,是維吾爾人的自治,中央聽取了這個意見,將新疆定名為“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現在新疆是否達到你們希望的那種維吾爾人的自治嗎?

伊力哈木:我向回顧一下歷史。維吾爾人1884年稱為清朝的一個自治區,不到二十年,清朝覆沒了。當時維族人跟漢人一樣,不承認清政府,維族人也要爭取自己的民族獨立。一直到1947年,維族人一直在為爭取民族獨立在斗爭,並嘗試這樣的運動。

1947年,蔣介石很聰明,派了張澤忠跟維族談判,簽了協議。他也從國外請了一些維吾爾族的民族主義者,以及一些流亡在內地的維族人士,組成一個政府。當時除了外交和國防,其他都是新疆本地負責。新疆歷史上還第一次舉行了民主選舉,包括縣議院,地區院和省議院。當時除了政府派了幾個代表,還有哈薩克族代表和其他少數民族代表。說白了,當時就是一個維吾爾自治政府,還保留了軍隊。

後來中共的第一次憲法確認中國是多民族國家,並承諾民族自治。維吾爾族接受了多民族國家的這個提法。中國在中共的治理下制定法律也確認民族區域自治制度是中國的基本制度之一。後來建立了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當時對這個自治區的名字有很多不同意見: 突厥斯坦自治區,中國突厥斯坦自治區、維吾爾自治區、甚至叫突厥斯坦。

維吾爾人特別不喜歡新疆這次詞,我也不喜歡。 1884年之前這個地方根本不叫新疆,為甚麼維吾爾族住的地方非得用新的疆域這個漢名呢?現在經過那麼多多年的移民,新疆人口結構改變了。新疆的一些世居民族,並也不是真正的世居民族,而是清朝和國民黨時期移民過來的。除了維吾爾人和塔吉克人,其他民族都是移民民族。後來的很多歷史是根據官方的需要創造出來的。我們當然有我們自己的歷史認同。不管漢族的人口比例有多少,維吾爾族的主體性和歷史必須得到尊重。

2010年時候,官方發佈了一組矛盾的數據,漢族人口多了將近50萬。但真正的內部數據是漢族人口占31%,而對外公開的數字是40%多。即使過了這麼多年,人口結構有所改變,但維吾爾族仍是第一大少數民族。在中國,除了漢族外,維族是第二大文化體。雖然壯族比我們的人口多,但在談到語言文化的同異性時,維族對本民族文化的熱愛在加強,這也推動了維族人爭取權利的訴求。這個訴求跟政府的政策是衝突的。我們怎麼辦?有些人認為只有獨立才能解決問題。為甚麼呢? 因為很多維族人不明白自治是甚麼。當他們發現給予的自治是這樣的時候,他們就說我們不要自治,我們要獨立。我認為,現在的問題是新疆的自治只是名義而已,真正的自治不是這樣的,並沒有的搭配落實。如果我們有真正的自治的話,新疆由維吾爾族自治,在這裡,各個民族額人權都得到保障,維吾爾人有文化的權力、公民的權力、發展的權力。維吾爾人享有文化自治,與漢人和平相處,那麼,我們在中國將會成為一個對中國有貢獻的,並分享大國發展的這樣一個民族。這也對國家、對世界都是一個貢獻。就像我們在絲綢之路時期所作出的貢獻那樣。我想像的新疆和維吾爾人就是這樣的。

*諫言中央*

VOA記者:新疆最近連續出現暴力事件。繼4月巴楚、6月鄯善之後,和田7月又起波瀾。 10月28天安門撞車事件之後,新疆維穩形勢陡然升級。一些西方媒體建議中國政府反思新疆的民族政策,提出靠嚴打和維穩,並不能帶來新疆維漢民族的和睦相處與團結。您對解決新疆民族問題有何建言?

伊力哈木: 我曾經在2011年給中央政治局寫過信,通過當時負責我的國保官員交給他們。後來交上去了。我當時提出,自治不是分裂。如果中共還認為自己代表一個國家,代表少數民族的話,就應該負起責任。現在不負責任,將來會成為歷史的罪人。我談到了危害性。雖然現在的法律沒有我們參與,但是將來在制定各項法律之前,需要要在國家法律和自治之間找到一個平衡。要落實自治權,向少數民族釋出善意。我現在仍然堅持這個觀點。政府要是不對國家負責,對未來負責,將來會對很多問題失控,也控制不了未來的走向。

現在的這個體制,矛盾越來越多, 怎麼辦?不解決會走向很危險的境地。民族矛盾一旦爆發,分裂運動一旦開始,一定會是一場悲劇,我們在車臣看到了類似的悲劇,車臣獨立運動很難壓制下去,最後受傷害的是不同的民族和人民,所以最好的方式是和平文明的方式。

第二點我建議撤銷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兵團已經成為了一個利益集團,甚至非法擁有武器。把兵團說成是平民和公司,這在法律上是違法的。兵團擁有並使用武器,這本身對維漢關係是災難性的。它在製造仇恨。他是農民就是農民,是工人就是工人,警察就是警察,幹部就是幹部。兵團應該就地解散, 成為正常的機構。我並沒有說把他們驅逐出新疆,很多人誤解我的意思。那麼多年來,我不斷地寫文章建議撤銷兵團。我例證了利害關係,這是為未來的中國,未來的維漢關係,為未來的新疆。

第三,我批評了在新疆實行的宗教政策。當然我有留有面子。既然寫信,我就用更溫和更能讓中央接受的語言,但是我把問題還是講得很清楚。我還從歷史上,講到怎樣給維吾爾人宗教自由。後來有人說,我的一些建議,中央接受了。起初,我看到好像接受了。後來再一看,宗教政策卻變得越來越野蠻,很不好。

我也提到了剛才你說的語言政策以及雙語教育應該怎麼樣搞。我說,這個政策不是出的早,而是出的太晚了,晚了六十多年。但現在的問題是,這不是雙語教育。目前實行的語言教育政策我是堅決反對的,維吾爾人是堅決反對的。政府是把正確的政策以錯誤的方式執行,導致的後果是老百姓買單,維族人和漢人買單。我說實行這樣政策的政府可能會成為千古罪人。我提出了應該實行甚麼樣的語言政策的建議。

我也在給中央的信中還提到了維穩的方式。剛開始的時候,他們說中央看到了,甚至說把我的信轉給了自治區政府。剛開始的那幾個月,他們不斷地跟我溝通,不斷地問我關於我在信中所提到的一些問題的細節。甚至好像還在錄音。隨後,對我的管控加強了,還撤了我的課。

*死而後已*

我去新疆時發現,對我的跟踪和管控比以前嚴很多。我周邊的監控人員一個個全換了。我的一些學生甚至被強迫失踪。我現在的壓力越來越大。我只能承受壓力。

要是現在政府允許的話,我肯定不選擇呆在北京,我希望至少半年在新疆,因為我研究的對像在新疆。我現在覺得很對不起我母親。我父親去世的時候,她才23歲。她一個人養大了四個孩子。現在她才64歲,她的病就是我給她帶來的。

我前天還寫了遺囑。我把遺囑給了我愛人,還有一個我很親的人,我說一旦我出問題,哪怕我被國保或者是國安殺死,也不要認為是漢族人殺死我,不要把仇恨放在兩個民族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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