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多,一陣警報聲驚醒了我。坐在寂靜的黑暗中,才意識到只是一場驚厥。今天是“大屠殺”發生後、或者說以色列-加沙戰爭開始的第8天。當我坐到書桌前開始記這篇手記時,空中有武裝直升機的轟響,還有一陣尖嘯掠過頭頂,是那種獨立日飛行表演裡,能快速俯衝爬升翻轉的戰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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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維夫的加薩戰爭手記:疊加的大屠殺
在近鄰也遙遠的公眾眼裡,以色列從大屠殺的受害者,已翻轉成了“屠殺加沙平民的屠夫” - 真的嗎?
10月16日特拉維夫市中心, 警報聲響起後,住在公寓樓的人們躲進樓底掩體裡躲避火箭彈 (美國之音/唐丹鴻)
8天前,一千多名哈馬斯恐怖份子越過以色列邊境線,殺害了逾1300名男女老幼和嬰兒,劫持了150多名男女老幼和嬰兒到加沙,傷者逾三千。《人類簡史》作者尤瓦·哈拉瑞形容到:“這些天,以色列人的大腦都被痛苦填滿了。”
痛苦的能量也打擊了我,在體內迴蕩。或許是精神創傷應急性反應,幾天前發生的事,已有點記憶模糊。我覺得再不記錄,我都快想不起發生什麼了。
一週前的10月7日星期六。大衛的電話將我從睡眠中喚醒。他問聽見警報沒有。安息日早晨格外安靜,窗外街道沒有人,樹上有鳥叫。大衛卻說全以色列都被攻擊了,“從哈馬斯到真主黨”,也就是說從加沙到黎巴嫩。他在二十分鐘車程外的一個國家公園騎自行車,突然警報響,空中滾動著鐵穹攔截火箭彈的爆炸聲。那裡沒有掩體,他只能趴在地上。剛掛電話,我們這裡警報也響了。樓裡居民都跑去樓底掩體,等待悶雷似的爆炸聲停歇。
在這之前,極右政府已用“司法改革”從內部攻擊了以色列。逾萬預備役人員抵制司法改革,宣佈停止報到。國防軍多次就安全問題發出警告。而議會對不受約束的權力更感興趣。在某個週六晚上的卡普蘭抗議活動中,一位高科技公司的工程師身披以色列國旗,邊走邊和我聊:“我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總覺得有什麼可怕的事情要發生。”我也恍惚看見火光、濃煙……與屠殺和毀滅有關。我真動了逃離的念頭,告訴了大衛和其他人。
大衛認為我這是把中國的創傷經驗,生硬地投射到了以色列當下。其他人則問我:“逃去哪裡?我們無處可去。我們只有這個國家。”空氣中飄蕩著“保衛民主”、“憲政危機”、“內戰”的硝煙。
在卡普蘭大道以色列國旗聚集的藍白河流中,世界猶太人大會總部對面,有一片孤島:小眾的和平組織人士,高舉著巴勒斯坦旗,在聲嘶力竭不懈地呼號:“不再有佔領!”“以色列是種族隔離國家!”“自由巴勒斯坦!”
沒想到發生的是這一幕景象。以色列上空火箭嘯叫,悶雷般爆炸。火焰、濃煙、破損的房屋、火箭彈片……每幾年就有一輪這樣的畫面,像一部雷同的爛片。但是這一天,2023年10月7日,爛片被哈馬斯拍成了觸目驚心的恐怖真人秀——一切都改變了。
一場歷史性的改變。持續了40個星期的反對政府司法改革的抗議活動取消了。不知何時才恢復。誰都清楚,一場可怕的戰爭剛剛點燃了導火線。
就像一段時光倒流的旅程:人們先聯想到9/11,途經贖罪日戰爭,然後來到了二戰時期的歐洲。猶太人孤立無援,納粹特別行動隊闖入猶太社區,挨家挨戶掃射。猶太人躲進衣櫥、藏身垃圾桶、縮在地窖、掩體……特別行動隊的納粹猙獰一笑,血洗了這些猶太人。縱火燒燬了猶太人的房子……哈馬斯在以色列南部美麗的村莊,重複了這一切。裝備齊全的哈馬斯武裝人員,就像納粹特別行動隊一樣,對“猶太人”實施了一場大屠殺——在哈馬斯眼裡,那些男女老幼、猶太人、阿拉伯人、歐洲人、亞洲人……通通是“猶太人”。
距離加沙邊境一千米處的基布茲社區畫廊和雕塑園 (美國之音/唐丹鴻)
“我們與哈馬斯激戰了48小時。當我們進來這個社區,所看見的恐怖、屠殺、殘暴,讓我想起二戰時,艾森豪威爾將軍被帶到死亡集中營。艾森豪威爾說:‘請記者們來’……”一名國防軍指揮官告訴新聞界:“這就是我請你們來這裡的原因。”
在記者們聲音顫抖、強壓淚水的報導中,提到了有40名嬰兒慘死,甚至被砍頭。那些憎恨以色列的人們,或者說那些聲稱支持巴勒斯坦的人們,開始了一連串的質疑:質疑記者是聽以色列軍人說,沒有圖片就沒有真相。然後美國總統拜登不得不澄清,他並未親見嬰兒被砍頭的照片。然後記者道歉,表示沒親見照片。“到底砍沒砍嬰兒的頭”,像一首小曲哼唱。在哈馬斯天女散花的血腥圖像上哼唱。在大屠殺現場報導的視頻前哼唱——視頻中一堆堆裹著屍袋的屍體,仿佛還不夠顯示人類如此蔑視生命、蔑視尊嚴。
距離加沙邊境一千米處的基布茲社區畫廊和雕塑園 (美國之音/唐丹鴻)
然後以色列政府證實。然後質疑以色列政府撒謊。然後以色列不得不公佈了三張遇害嬰兒的照片:兩張是被燒焦的嬰兒照片。一張裡面的小屍體渾身血跡、臉部和脖頸處有遮擋處理。小曲兒的歌詞是這樣的:
“到底砍沒砍嬰兒的頭?
燒焦的屍體看不出啊。
被遮擋的圖片看不出。
即便有一個被砍了頭,
那也證明不了四十個。
到底砍沒砍嬰兒的頭?
就算嬰兒的頭被砍了,
那麼巴勒斯坦被屠殺的嬰兒呢?”
旋律尖刻無情,節奏步步緊逼,仿佛執著於真相。在大屠殺之後,一遍又一遍閃爍“以色列是騙子”、或者說“猶太人是騙子”的煤氣燈。
一名猶太人在《以色列恐怖襲擊受害者的圖片證實了一個可怕的事實》一文裡寫到:“猶太人已見怪不怪自己遭受的暴行被否認。這種淫穢行為在否認大屠殺的現象中最為明顯……通過強迫他們證明他們所經歷的、確實發生了的恐怖,來給他們帶來額外的痛苦和折磨……我們最近幾天所目睹的情況驚人地相似……那些否認猶太兒童被哈馬斯以可怕方式殺害的人,與大屠殺否認者否認大屠殺的理由相同:通過對以色列家庭難以想像的損失表示懷疑,來加劇這些家庭的痛苦,並否認國際社會對以色列的同情與支持。”